我小的的时候在南京住过一段时间。
多小呢?一九五九年,我刚过五周岁的时候。
幼年的记忆,早已碎片化,变得支离破碎,但有些事情却历经风雨,始终难以褪色。
中山南路二百壹拾伍号。
我们家院子后门,高高大大的等待加工的,粗大原木。
带着一顶旧毡帽的老伯伯。
这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三个映像,因为一个偶然发生的事情,结合到了一起。
那时,我刚跟随母亲和才有一岁的妹妹,初到南京。
父亲当时以一个,徐州煤矿自己培养出来的技术人员,在省煤炭厅工作。
刘姥姥进大观园,对从徐州贾汪这个小地方初次来到大都市的幼儿,一切都是那么爆眼球。
搬家是星期天上午进行的,两个包裹一提溜,新家有从单位租借的桌椅板凳床,没过中午家就算安下。
从招待所搬到中山南路新家的第一天。吃过午饭,看到再忙,儿子帮不上手反而老是添乱,父亲焦躁了:去去!带你妹妹出去玩玩。也正是父亲的这个不耐烦,才导致了我几十年后还姓高。
玩耍本是儿童的天性,何况从小就在贾汪矿工家属宿舍邋惯野马的我?
我带妹妹从后院的小门溜出去。这个院子里,住了不少人家,我家只是住在朝阴的两间平房里。
出了院子,我和妹妹撇起小腿撒开了欢。啊呦喂,院子后边原来是家大木场,沿着路边,凡是能利用的地方,都摆上了高高大大的原木垛。工人们还是很规范的,每一垛原木下边都用木锲将它们牢牢固定,原木垛呈三角型矗立着。
这可乐坏了脱了缰绳的我。我从这堆跳到那堆,全然不顾哭闹的妹妹,在原木堆上攀爬跳跃,像极了快乐的小鸟。当然,我也注意到,有不少人在扒树皮,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们用来烧饭的柴火。
小孩子玩什么都没有长性,闹腾够了,我带着妹妹从院子的大门遛出去。大门面对的是车水马龙的中山南路,路上的车啊,在贾汪就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我骑在红色的消火栓上,手托着两腮,好奇的看着大车用链子链接拉着小车,车上坐满了人。也看到,漂亮的大公共汽车拖着长长的辫子,辫子和天上的电线,不时会发出一两点灿烂的火星。
第二天,父亲正常去上班,妈妈带着我们兄妹两个去新街口逛街。新街口很繁华,橱窗里的东西琳琅满目,让我看得痴痴呆呆。
中午时分,父亲从单位匆匆赶来,给每人买了点小吃。然后难得的大度一回,买了一只氢气球。
说好,我和妹妹每人玩一会。
妹妹坚持要先玩,然后拿出她最厉害的武器哭闹。我一见形势不好,在父亲挥手回单位的时候,我对母亲说声:我追爸爸去!扯拉着氢气球,一溜小跑向父亲追去。母亲以为,我和爸爸在一起,爸爸又怎么知道顽皮的儿子随后追来?
南京的小巷口,就是不熟悉的大人也会迷路,何况那时我只是个五岁的外地来的顽童。
我始终以为父亲就在前边,撒开丫子追呀追,还唯恐妹妹追来争抢气球,没命的狂跑。
父亲始终没追到,我的心里开始发慌。然而,幼儿毕竟是幼儿,注意力很快被吹糖人,卖棉花糖的小摊吸引了,和一群顽童咂嘴咽吐沫的流着馋涎,呆鹅一样的翘首观望。
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的氢气球,被旁边的小朋友,挤炸了。心疼的我,这才大梦初醒:家呢?父母亲在哪里?随着夜色的降临,害怕笼罩了我,先是小心翼翼的四处查看,然后只有撇开大嘴岔子,惊恐的大哭起来。
朦胧中,不知我哭了多久,坐在寒风刺骨的路边昏昏欲睡的时候。一个戴红袖标的执勤人员,走到我的身边,温和的询问我的情况。一个疲累交加,又是外地口音的幼童,能说清什么?
执勤人员和伙伴们商议了一阵,找来一位蹬三轮车的老伯伯。他的衣服很破旧,远远地就传来汗味,头上带顶破毡帽,表情很严肃的向执勤人员保证着什么。这是,我对老伯伯唯一还能画出的记忆速写。
老伯伯让我坐在三轮车上,倒了口水递给我,尽量让我安静。水是凉的,局限于当时的条件,三轮车夫怎么可能带有热水?但时至今天,我一直感觉到那是冬天里最暖和的茶水。
上了车,老伯伯弓着腰,费力的蹬着三轮爬坡上岗。迷迷糊糊中,过了一个又一个红绿灯。老伯伯不时的转身问我:小鬼,是这条路吗?除了在他们询问的过程中,我提到院子后门的木厂、原木垛,院子前门的大马路和汽车站,中山南路二百……二百……多少号就说不太清楚了。
老伯伯不管问我向哪里走,我只是一句话,向前!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大觉,我被熟悉的声音惊醒:啊!是爸爸妈妈!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我睡着的时间段,不知老伯伯走了多少曲折路,才寻到这里。
要知道,那时是灾荒乍起之年,丢个孩子,就像泱泱河水中扔进了小石块。父亲已经找了大半天,连广播电台、报社都去过了。他们已经绝望!
谁能想到,一个外地来的五岁幼童,竟然从新街口跑到了夫子庙!
父亲尽其所能,拿出一大叠工资,记忆里老伯伯只拿了几张。爸爸说:还有绕路费呢?
老伯伯摇了摇头:你们也不富裕,再说也跑了一天,心都快急炸了吧?
父亲实在不过意,让母亲拿出糖票、布票等供应券。这回老伯伯笑了,都是工人兄弟,别再客气!说完,他弯着腰摇摇摆摆的骑着三轮车,身影没进夜色里。
时过多年,如今我也是花甲之人。因父亲的工作关系,六十年代初我就回到了徐州。当年小学同学喊我小蛮子,如今我满嘴地地道道的徐州土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生经历了万万千千的事。
人的记忆很奇怪。据说记忆是脑膜的划痕造成的,新的痕迹总是要覆盖旧的痕迹。这就是人们忘事的原因。但老伯伯的速写印象,我总也忘记不了。每当想到童年,想到南京,我就会想到老伯伯。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这一生,多少次更深人静,难以入眠的时候,我常常想:老伯伯,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