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山，只要是遇到了，无论是刀山火山、雪山冰山，高山险山，都得闯一闯。

　　爹说，刘大才那山，太高了，你我是闯不过去的。爹把话说完，眼睛一闭，两手一松，脑袋一歪，人就再没醒过来。

　　刘大才是什么人呢。那是村子里的头号地主，也是头号恶人。刘大才在村子方圆二三十里地界，动一动脚，河里的鱼虾都要跳起来的。刘大才家里有粮，手里有枪，院里有人。据说他的儿子还在外面队伍里管着事，手一挥，一支上百号人的队伍就来了。村子里，哪个敢给刘大才正眼相对，除非你那颈上吃饭的家伙不想要了。

　　毛二牛说，今天这个事，就是流再多的血，哪怕颈上吃饭的家伙不要了，我也要把他办了。

　　刘大才是真的恶到家了。毛二牛的爹在刘大才家干着长工。一年到头干下来，比牛马还累，比牛马还吃得差，比牛马还不是人。拿不着几个钱，说不好几下子算盘珠子拨打下来，还要倒差刘大才的钱。这些气呀亏的，爹都忍了。你不忍，又能怎样。脚指拇硬得过大腿杆子？你忍了又怎样，还不是闯祸了。那天半夜里，爹水喝多了，睡在牛马棚子里被尿胀醒了，翻身起来撒尿。人倒霉呀，喝水都要塞牙。鬼使神差的，爹撒尿时，看见后院子里有动静，大吼了一声，有贼。走过去一看，惊呆了，刘大才正和他小姨子纠缠着。爹闯了大祸。刘大才硬说爹就是那个贼，叫人绑了，绑在正门前的大柱子上。大雪天，爹被脱得半个身子光着，一鞭一鞭地抽下去，全是血印子。打完了，刘大才叫人把爹连拖带拉地推回家。爹躺在床上，熬不住，半个时辰都不到，就断气了。

　　爹说，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毛二牛说，我不走。要走，我也得把那山闯一闯再走。

　　天黑下来的时候，毛二牛从后墙翻入刘大才的大院子。毛二牛盯着刘大才。刘大才把自己和小姨子的事在老婆面前摆平了，心里高兴着呢。刘大才领着一帮人摆席喝酒。毛二牛趁刘大才喝大了酒，一个人出门上茅房转到后院的小道上，一砍柴刀下去，把刘大才了结了。

　　班长说，你为什么一定要了结了他。那也是一条生命。是生命，就值得珍重。

　　毛二牛说，对面山上，那些都是生命。那些生命，值得珍重不？

　　闯山，就是刀山火海，我们也得闯过去。那些人，还算人嘛，无恶不作，不一个一个地剿灭他们，我们还算是老百姓的队伍吗。班长站在山前的大石头上，句句话，落地有声。

　　对面就是青龙山。青龙山上就是土匪的老窝。金大马帮就盘踞在青龙山上。金大马帮那一伙人，依仗着青龙山山高林密路险沟深，都成精了。金大马帮真是下得起手，逢人就抢，见东西就拿，遇着女人就绑。周边村子里的老百姓和过往的商客，那是恨得牙子庠，恨不得活吞了那帮土匪。

　　队伍冲了三次，山，还是没能闯过去。

　　班长说，这次轮着我们班打先锋了。要是这次再闯不过去，我们就把脑袋藏进裤当里见人。

　　毛二牛一把把班长按在地沟里，一颗子弹嗖地一声飞过头顶。从青龙山上看山脚下的动静，那是看得一清二楚，就是有一只鸟飞过，山顶上都能看清楚能落到什么地方。山顶上那帮家伙，枪法好着呢。那些枪法，都是在血盆子里捞食吃练出来的。剿灭，火拼，抢人，哪一样活不是在刀尖子上添血。这么些年，金大马帮一帮子人，居然一山一山都闯了过去，在青龙山上做大了，要是没有一点本事，能树起那么大的旗。

　　毛二牛说，班长，得等。我们老家村子里有句俗话，等天亮，看下雨，时机一到就出兵，没有闯不过的山。

　　班长说，你老家村子里还有一句俗话吧，那就是“闯得过的是山，闯不过的是坎”。

　　毛二牛从地沟里侧过身来，斜着眼看了一眼班长。

　　毛二牛说，你是哪里人呀。

　　班长说，我就是你们村子里的人。那个刘大才，就是我爹。

　　毛二牛说，这些，我都知道。

　　班长愣了愣，看了一眼毛二牛。

　　毛二牛说，我就想知道，你的名字怎么从“刘耀宗”变成“孙前进”的。

　　班长说，为了给过去一刀两断，那也是闯山呀。

　　闯山？毛二牛一下愣住了。

　　班长说，要不是我带着队伍半夜“溜号”，从那边跑到这边来，我还能在路边溪沟滩子上捡着你？你做梦吧，现在还不知道死活呢。我能从那边跑到这边的队伍里，从坏人变成光荣的战士，这山，我是闯过来了。你能从半条命活过来，成了今天尖刀班里的一号，这山，你也算闯过来了。

　　毛二牛说，还有一座山，我没闯过去。

　　班长说，什么山。

　　毛二牛说，你这座山。

　　班长说，我都知道了。不就是你知道我是刘大才的儿子后，想给我使点歪点子找找麻烦吗。我能理解，杀父之仇，那是一座大山呢，堵在心里，哪是说过就过的事。

　　毛二牛说，我也是你的仇人呀。

　　班长说，我们是仇人吗，我们是生死战友。

　　毛二牛说，我曾在背地里给你下绊子。

　　班长说，那都不是事。你下的那些绊子，还是对我最好的监督。要不是那样，你盯着，我的毛病一条一条地改了，我能够得到上级信任，当上这尖刀班的班长？我还得感谢你。

　　毛二牛看了一眼班长，自己满脸红得，差点真把脑袋藏进了裤当里。

　　班长大吼一声，别低头，都给我站起来，迎着山，给着我闯上去。

　　一阵阵枪林弹雨，一阵阵冲天火光，一阵阵杀声雷响，青龙山，没了，班长，也没了。

　　好多年，班长在毛二牛心里，那就是一座山。

　　毛二牛说，有好多山，是闯得过去的，有好多山，又是闯不过去的。

　　大家一听着，有些糊涂，却又有些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