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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帽子的杉树

阅读:2511 次 作者:冯积岐 来源:搜狐新闻 发布日期:2018-05-07 09:43:06
基本介绍:

  赵小琴的目光从窗口直直地伸出去正好落在院子西北角的那棵杉树上了。杉树是新栽的。按理说,到了初夏,已不是栽树的时节了,不知为什么,机关院子的四个角落里分别栽了一棵杉树。树身有三层楼房那么高。赵小琴玩了一会儿电脑,觉得没有一点意思,她就一只手托着腮呆呆地看着窗外,她不是专门注视那棵杉树的,一棵树木,不会引起她的兴致的。她的眼皮一张,那棵杉树就扑入她的眼帘了,她的眼睛抬高了一些,目光木然地挂在树冠上,久久地木然着。挂在树冠上的好像不是她的眼神,而是时间,仿佛只有那树冠才能一分一秒地把时间啃掉——她不知道,除此以外,她可以用什么办法来打发时光。不是她没事干,她什么也不想干,没有心思干。赵小琴盯着树冠不是为了看,而是为了让目光有一个地方搁置。她不能闭上眼睛,一旦闭上眼睛,她就觉得,人世间许多美好的东西从她的感觉中消逝了。赵小琴似乎才发觉,树冠上罩着薄纱。罩上那东西可能为了防止新栽的树木被晒死吧。那薄纱是一种塑料编织品,它的质地和装化肥用的蛇皮袋子差不多,只是上面的眼孔比蛇皮袋子上的大。其实,这层薄纱在赵小琴的目光没有搭上树冠之前就有了,她只是目中无物罢了。虽然,赵小琴并没有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那种惊喜,她还是有点愕然,杉树的树冠上因为罩了这么一层薄纱,高大的杉树仿佛戴了一顶帽子。赵小琴揉了揉眼窝,认真地看了看:没错,就是帽子,一顶绿帽子。赵小琴吭地笑了。她在心里念叨了一遍:绿帽子。她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她一笑,小腹那儿就胀。她把托着腮的一只手取下来,伸向了小腹。她在小腹上揉了揉,觉得心里痒痒的,屁股在凳子上挪了挪。本来,她准备把手向下延伸——上了床,她有那样的习惯。她一抬眼,目光里是同室的田月亮。田月亮坐在靠近门口的那张办公桌跟前。仿佛是田月亮窥视到了她的一举一动。她极不情愿似的把手从裤腰里抽出来。她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动。走到距离田月亮的办公桌还有一步远的地方,她朝田月亮的电脑上一瞟——田月亮正在看一张光盘。她的目光刚刚掂起田月亮电脑上的画面,田月亮回过了头。

  “笑啥哩?得是又碰到好事了?”

  田月亮一看,赵小琴满脸堆笑,她的鼠标在电脑上点了一下,画面不见了。赵小琴眨了一下眼,吸了一口气,心想,那玩意儿我十年前就看过,没有啥意思。田月亮看着她,似乎等着她回答。

  “我能有啥好事?我笑帽子,帽子……”

  “天热了,谁还戴帽子?”

  “当然有戴帽子的。”

  “是不是你们用的暗号?”

  “都啥年代了,谁还用暗号?手机短信,QQ号,电子邮箱,哪一样不比暗号方便?”

  “真老练哪。”

  “看你,比我还谦虚。”

  赵小琴心想,你在我面前装啥正经?谁不知道,在田家镇当妇联干事时,有一半男干事被你放倒了,你以为进了城,别人就不知道了?

  “你说的帽子是……”

  “你来看。”

  田月亮跟着赵小琴走到了北边的窗口。赵小琴向窗外一指:

  “你看,你仔细看。”

  “没有帽子呀,帽子在哪搭?”

  “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不要卖关子了,我真的没有看见。”

  “那棵杉树.你看,是不是像个戴绿帽子的。”

  “像,有点像。”

  田月亮仔细看了看,离开了窗口。她叹息了一声: “原来戴上绿帽子是那么难看。”

  “有啥难看好看的?一样,都一样。”赵小琴说。

  “不一样”。田月亮说。

  赵小琴不再和田月亮争了,她坐在了办公桌前,正准备给县地税局的宁副局长发短信,只听见领导在隔壁房间高声叫骂: “狗日的,你真是瓜,瓜一个!”

  “日你妈,你再那样,老子和你没完没了。”

  “狗东西!真是个狗东西!”

  领导的叫骂,一声比一声尖锐:“你是猪脑子吗?啊?”

  赵小琴走到了田月亮跟前。

  “月亮,过去劝劝。你听,领导和谁干起来了。”

  “你咋不去?叫我去劝他?”

  赵小琴嘴里没说心里话:你真是没心没肺呀。谁不知道,你和领导在西水市的宾馆里开过房间?领导和人打起来了,你都不管?算啥情人?只知道吃领导的饭坐领导的车花领导的钱?

  “你不去?我去。”

  赵小琴走出办公室时瞪了田月亮一眼。田月亮装作没有看见。

  赵小琴一把推开了领导闭着的门,几乎是冲进了领导的办公室。她进去一看,有点惊诧:领导的房间里只有领导一个。领导坐在电脑跟前,他仿佛被电脑吸住了。赵小琴目光一扫,电脑屏幕上是几十张扑克牌。领导一边移动着扑克牌,一边在骂,不过,骂得比较温柔了。赵小琴忍不住,实话实说:

  “我还以为你和谁吵嘴哩。”

  “他妈的!”领导又骂了一句, “不按牌路出,叫我输了一局又一局。”

  原来,领导在电脑上“挖坑”——打扑克牌。他在骂他的对手。

  赵小琴一笑: “不按牌路出,就是路子。如今这事,还讲啥规则?”领导抬头瞟了赵小琴一眼,一双老鼠眼扑闪了几下,一句话没说。

  赵小琴不自然地笑了笑: “打扰了。”

  领导自顾自地继续“挖坑”,看也没看赵小琴。

  赵小琴轻手轻脚地给领导掩上了门。

  赵小琴一进办公室,用目光拍了田月亮一把:难怪她不过去,原来她是知情的,她肯定知道领导在干什么。这个狐狸精,把我耍了,叫我去舔钻头?赵小琴挖空心思地在寻找一句讥讽田月亮的话,手机响了,她一看,是宁副局长的短信,她没有心思和田月亮较量了。宁副局长的短信很直接:

  过去了吗?今晚上行不行?我等你。

  赵小琴知道,宁副局长所说的“过去了吗?”是指她的例假过去了没有。就凭田副局长这么一问,她觉得,他对她是上了心的。其实,上心不上心,对她来说是无所谓的,她并不希望男女之间的缠缠绵绵,在她看来,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只不过是一种需要,就像口渴了需要喝水一样。她害怕某个男人顽固地占有她,她是她自己的,她不是某一个男人的,怎么处置她,主动权在她自己。男人的坏毛病就在于,对女人很霸道,总想牢牢地占有一个女人。她曾经被一个男人占有了八年。那时候,她大学刚毕业,怀揣着派遣证回到了故乡,被凤山县人事局分配到南堡乡政府担任团干事。她去乡政府报到的第一天就被乡长贾文斗盯上了,也可以说是她给贾文斗投怀送抱的。当时,她是情窦初开——在读大学的四年里,她对未来充满着理想,整天忙于读书,竟然没有和一个男同学谈过恋爱。而到了南堡乡政府,她似乎是一个饿了好几天几乎饿昏的饿汉。作为大她十六岁的中年男人,作为一个有妇之夫,贾文斗有诸多吸引她的优点,比如,贾文斗为人处世的老练呀,贾文斗对她的呵护呀,贾文斗那张看似老实而又不失俊朗的脸呀,等等。不用贾文斗巧使手腕和煞费苦心,贾文斗轻轻地一引诱,她就和贾文斗上床了。他们只是在爱情的名义下沉湎于乐此不疲地做爱。八年之后,她付出的不只是名誉丧失,至关重要的是,她没有找到一个她爱的丈夫,和她结婚的男人在偏远的一个山区县的银行里供职——小伙子并不知道她曾经的风流。当然,两地分居对她来说并非一件坏事。不知是贾文斗为了缠住她不叫她走出乡政府,还是他没有能力使她走出乡政府,她在南堡乡干了八年。后来,她只剩下一个想法了:离开南堡乡。贾文斗是靠不住的,她要自己救自己。她把自己的所有积蓄——两万元拿出来给了主管人事的一个常务副县长,常务副县长将她调到了县政府的一个部门里。常务副县长还算得上一个正人君子,交了钱便给她办了调动。当然,她不是直接和常务副县长打交道的——这不符合游戏规则。办这种事情需要“中间人”。她是将钱交给“中间人”的。在交钱的那天, “中间人”把她叫到县城里的一家宾馆。不用“中间人”暗示或挑明,她明白, “中间人”为什么要把她叫到宾馆里来交钱。她主动地宽衣解带。临走时, “中间人”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放心,只这一回,我不会再纠缠你的,叫我办这种事的女人太多了,我还忙不过来呢。她没有看“中间人”的嘴脸。做这种事对她来说,就像领导在文件上签了“同意”两个字一样简单。她紧好裤带,走出了宾馆,走进了凤山县人民政府那个部门的三楼办公室。那里给她添了一张办公桌。

  赵小琴给宁副局长回了短信:真的想我吗?

  宁副局长回信:都十天了,能不想吗?

  赵小琴再回过去:我也是。

  宁副局长又回过来了:那就今晚上吧。

  赵小琴即刻回复:惋惜呀,我没在县城,在西水市。

  宁副局长迫不及待似的:我现在就来西水市。

  赵小琴只是想和宁副局长玩一玩,她故意说:不方便呀。

  宁副局长的短信回得更快了:和谁在一起?

  赵小琴继续逗他:你猜?

  宁副局长显然坐不住了:我来了。

  赵小琴心想,该收口了:别来了,我已退了房。午饭前回到凤山县,下午等我的好消息。我只爱你一个。

  赵小琴心想,她已说出了男人最爱听的话。这个短信过去,宁副局长就放心了,就不会再发短信了。果然是这样,她的手机没再响。

  赵小琴打开了电脑,她在电脑上并没有浏览到她想看到的画面,她开始敲字。在一个页面上,她满满地敲了一页“人”字,直至“人”字从页面上向外溢,她才住了手。对着页面,她左端详右端详,那个“人”字似乎把页面镂空了,整个页面看上去仿佛一面墙上开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窗口。她突发奇想:假如站在窗子的那一边去朝里看,将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象呢?她不觉又抬眼看了看戴着绿帽子的杉树。杉树似乎就在电脑屏幕的那一边,在“人”字形窗口的那一边,那“人”字形的窗口好像把杉树撕成了一个又一个碎块,从每个窗口里凸现出来的杉树被分割了,被损坏了,而被撕裂的绿帽子的形象更残酷,更残忍。赵小琴看着看着,心里有点乱。她将页面上的“人”字全部删掉了,她关了电脑,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了,再熬一个小时就该下班了。她离开了办公室。

  赵小琴下到一楼,来到了另外一个局的办公室。只见两男两女正在边嗑瓜子边聊天。赵小琴进去之后,他们的谈兴未减,话题是“偷菜”。赵小琴对网上“偷菜”兴趣不大,她在桌子上抓了一把瓜子,开始嗑瓜子。这时候,一个和赵小琴年龄相仿的三十三四岁的女人开口了: “小琴,看你严肃的样子,得是要提拔了?”

  “我能提拔?我送得起吗?你不知道行情吗?”

  “有啥心事?”

  “没有呀。只是有点烦。”

  “烦啥烦?你缺啥?缺男人?”

  “不缺。男人比苍蝇还多。”

  一个男干事接过话说: “我来凑个数,咋样?”

  赵小琴双眼一瞟: “滚一边去,谁稀罕你?”

  几个人正聊着,赵小琴的手机响了。赵小琴一看,是田月亮打来的。田月亮问赵小琴在哪搭?赵小琴说她在一楼。田月亮说,领导叫咱俩去陪西水市的客人吃饭,在县政府招待所。赵小琴说,知道了,我在一楼等你。

  田月亮喜滋滋地来到了一楼,她没进办公室,站在门外叫赵小琴快走。赵小琴边走边嗑瓜子。

  赵小琴和田月亮一同来到了县政府招待所。赵小琴边走边问:领导咋不来呢?田月亮说,我咋知道呢?赵小琴把一个瓜子皮吐出去老远,她对田月亮一瞥,心想:你和领导在一张床上睡觉.你能不知道他干啥?话到嘴边,她没有说出口。

  客人是西水市和他们对口的那个局的一个副局长和三个干事。

  那顿饭,赵小琴喝多了,喝得晕晕乎乎的。西水市的那个副局长也喝多了,他指着赵小琴说,你们领导呢?领导为什么不来陪我们?赵小琴说,领导的事,我们咋能知道。赵小琴抬起醉眼对田月亮一瞟:月亮,你给市上的领导说说,咱的领导干啥去了?田月亮瞅了赵小琴一眼:他本来要陪你们的,朱县长把他叫走了。田月亮当然知道,领导中午“挖坑”。如果当不了赢家,他会不吃不喝,挖到天黑,直至明天早晨也不离开电脑。田月亮说: “我们的小赵喝多了。”赵小琴说: “谁说我喝多了,你才喝多了。”赵小琴给西水市的领导倒了一杯,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中午饭吃到了一点四十分才散伙了。

  赵小琴脚步踉跄地回到了家。她一倒下来就睡。四岁的儿子由母亲带着,赵小琴一个人住在西关。

  睡梦地里,赵小琴听见有人敲门,她却醒不来。她伸出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大腿上掐出一个血印儿,她不觉得疼。敲门声又响了。她把手从大腿根向上挪了挪。想掐腹部,手刚放在腹部又滑落了,她在床上狠狠地掐,她以为掐住的是腹部,原来却掐住了床单。敲门声又响了。敲门声像砖头一样有棱角。这一次的敲门声把赵小琴叫醒了。她下了床,衣衫不整地去开门。拉开门一看,是领导。赵小琴略略有点吃惊。

  “小琴,我赢了,我今天总算赢了。”

  赵小琴说: “赢了好。”

  赵小琴张罗着要给领导泡茶,领导拉住了赵小琴的手: “不用了,不喝。我是来告诉你,我赢了。”

  赵小琴说: “希望你天天有好牌运。”

  领导说: “那当然。我忘了问你,你中午到我办公室来有什么事吗?”

  赵小琴说: “没有,没有什么事。”

  领导说:“我赢了。”

  赵小琴说: “你刚才说过了。”

  领导说: “我赢了,你也高兴?”

  赵小琴说: “比你还高兴。”

  领导说: “咱庆贺一下。”

  赵小琴说: “庆贺?好呀,咋庆贺?”

  领导笑了。领导抱起了赵小琴,把她抱进了卧室。赵小琴用双手钩住了领导的脖子,领导把她放在床上的时候,她的手还没有松开。领导显得手忙脚乱的,赵小琴却很平静。她明白了庆贺的内容。她依然像领导在她肚皮上签写“同意”两个字一样,平静地躺着。

  领导走后,赵小琴又慵慵懒懒地躺了一会儿。大约下午四点多,赵小琴来到了办公室。赵小琴从田月亮跟前经过时故意瞟了她一眼,田月亮并没有抬头。田月亮在电脑上和网友交谈。

  赵小琴又用双手托起腮,又去看那棵戴帽子的杉树。不知是谁爬那么高.把帽子给杉树戴上的。这个人一定是有胆量的男子汉。她打内心里钦佩这个人。她想,我一定要打问到这个人。

  赵小琴的手机又响起来了,她不用看就知道是地税局宁副局长的短信,她立即回复:你登记好房间给我回个短信。我只爱你一个。

  合上手机,赵小琴心想:我一定要打问到给杉树戴上绿帽子的那个男人。他才是值得我爱的人。

  原载《厦门文学》杂志2010年第12期

  作者简介:

  冯积歧,1953年生于陕西省岐山县。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在《人民文学》、《当代》、《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数十种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50多篇(部)。小说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杂志选载。多次入选各种优秀作品年选并多次获奖。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逃离》、《两个冬天,两个女人》等8部。长篇小说《村子》获陕西省“五个一”工程奖、柳青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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