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男，1952年生，北京外国语大学欧洲语言文化学院意大利语教授、博士生导师。从教40多年，出版有《意大利文学史》《意大利文化简史》等专着。2017年，他翻译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长篇史诗《疯狂的罗兰》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2018年，他因这部译作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奖。

　　采访手记

　　2018年8月11日，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揭晓，王军翻译的《疯狂的罗兰》获得文学翻译奖。直到中国作协给他打电话询问银行卡号，王军才知道原来鲁迅文学奖是有奖金的，而且数额还不小。他说，这可真是一个意外之喜。

　　在采访中，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王军说当初他开始翻译《疯狂的罗兰》时，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出版的问题。他纯粹是出于乐趣才开始翻译的，只是想做一个试验，看看能否用诗体而不是散文体的形式来翻译这部西方古典史诗。

　　王军的这个试验太大了。要知道，《疯狂的罗兰》有近四万句诗句，体量是《神曲》的三倍；从动笔翻译到完成，经历了十多年时间；而当这部译作最终面世时，足有1953页！

　　如今，书不仅出版了，而且还获得了大奖，这一切都得到了最好的回报。王军说，现在他的心终于踏实了，同行专家把这个奖颁给他，是对他多年翻译试验的极大认可。

　　在这样的鼓励之下，他已经为自己制定好了未来十年的工作计划。他说，文学作品不能只有思想内容，还应该注重艺术形式、注重美感。《疯狂的罗兰》之后，新的试验又开始了。

　　1您获得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奖，感想如何？

　　第一个感想是觉得很荣耀，因为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奖是我国文学翻译领域的最高奖项之一，能够获奖我当然高兴。第二个感想还是高兴，因为意大利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是非常辉煌的，我一直想把这一时期的重要作品翻译出来，但是这些作品大多是诗歌，为此我采取了一种试验性的翻译方法，这次能够获奖，说明专家们认为我的这种翻译尝试是可取的，这对我后面的工作是一种鼓励。在翻译《疯狂的罗兰》期间，我把部分译文给我的研究生、年轻教师和我的夫人看，请他们提意见，虽然得到了他们的认可，但我的心里还是没底。现在有了这个奖的肯定，我就有数了。第三个感想是感谢评委组对古典文学翻译的支持，今年获得文学翻译奖的四部作品中有两部是古典作品，另一部是李永毅翻译的古罗马时期《贺拉斯诗全集》。我很惊讶，贺拉斯的诗集之前居然没有中译本（获鲁迅文学奖的译作必须是初次翻译），要知道贺拉斯是把希腊诗歌引进拉丁世界的重要作家。鲁迅文学奖关注古典文学翻译，是对我们很大的支持。

　　2您的获奖作品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诗人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罗兰》，为什么选择翻译这部作品？

　　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意大利留学时第一次读到《疯狂的罗兰》的，尽管似懂非懂，但我立刻就迷上了这部作品，它太美了，内容如此丰富，我立刻就萌生了把它翻译成中文的念头。但当时不敢有这个奢望，觉得自己的水平还差得远。后来经过多年成长，把这部作品翻译出来的想法一直都在，但因为在高校工作，翻译不算科研成果，我不敢花太多时间去翻译一部篇幅如此浩繁的作品。后来评上了教授，评职称的压力没有了，我才觉得可以开始动笔了。

　　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时期是意大利文化最辉煌的时代，那个时代最重要的代表作《神曲》《十日谈》等都有中译本，而且有的作品还有好几个版本，唯独《疯狂的罗兰》没有。这可能是因为它篇幅太长了，体量是《神曲》的三倍，用的又是五六百年前的古代语言，有很大的难度，所以没有人敢动它。这也给了我一个填补空白的机会。

　　3《疯狂的罗兰》在意大利文学史上有怎样的地位？

　　大家都知道但丁、彼特拉克和薄伽丘，其实这三个人都是属于意大利中世纪晚期的作家，还没有真正进入文艺复兴时期。实际上意大利文艺复兴鼎盛时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家是阿里奥斯托。我经常讲应该把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阿里奥斯托和塔索这五位作家的作品连起来看，才能看清从中世纪晚期，到文艺复兴鼎盛时期，再到文艺复兴衰败的整个过程。《疯狂的罗兰》全面展示了文艺复兴精神，如果要跟中国的四大名着相比，中国四大名着的题材它都有。罗兰因爱而疯狂，《红楼梦》的爱情主题它有；它的战争场面不亚于《三国演义》；人物的英雄气概让人联想到《水浒传》；无数的魔法场景又跟《西游记》很像。《红楼梦》有400多个人物，而《疯狂的罗兰》里有名有姓的人物有1400多个，这是一部非常热闹的作品。

　　4您花了十多年才完成这部译作，这期间是一直不停地在翻译吗？

　　我是从十几年前开始尝试翻译的，我做了很多试验，采用过中国的各种诗体，五言、七言、双四言，最后选择了京剧戏文的十字句。然后正式开始翻译。最近五六年可谓全力以赴，每天坐在电脑前，背都驼了。翻译到后来我就上瘾了，最初我一天翻译三四段（每段八句），后来一天翻译十几段，最多的时候一天翻译了二十段，几乎一整天不吃不喝，把我夫人气得……但我真是着迷了。最近的五六年，翻译《疯狂的罗兰》成了我在学校工作以外最重要的事情。

　　5您用京剧戏文的十字句来翻译这部西方史诗，您平时喜欢京剧吗？

　　年轻时我对京剧不怎么感兴趣，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觉得京剧的节奏、韵律挺有味道的。我经常会读古代的经典剧本，比如《牡丹亭》《西厢记》等等，觉得很有趣。《西厢记》里有一句，“扑棱棱风打窗棂”——特别形象，连声音都出来了。我翻译时也借助了这样的句子——“呲棱棱拔出宝剑”。

　　其实我选用京剧戏文的十字句纯属偶然。十字句是中国民间说唱文学的一种形式，不仅仅是京剧有，其它剧种也有。有一次我打开电视看京剧《杨家将》，突然觉得这种句子挺有意思的，就尝试着用它翻译了几段，发现效果不错。

　　我年轻时研究过意大利诗歌韵律，还参与了《中国民间诗歌韵律》一书的编写工作，懂得“字数控制节奏”这个概念，这对我的翻译试验很有用。

　　6翻译过程中最难的环节是什么？您是怎样渡过难关的？

　　最困难的地方，第一是理解，第二是重新展示。第一个困难在于语言老，它是五百多年前的语言，而且是诗体，作者为了韵律的需要，往往会打乱句法结构，对于学外语的人来说翻译有很大难度。此外这部作品里包含着大量西方古典文化的信息，在理解上是很困难的，需要译者有这方面的积累，好在现在我们可以借助网络。

　　第二个困难在于韵律和词句表达的准确性。我既要考虑表达的准确、用词的优美和典雅，还要考虑诗的节奏和韵律。四万句诗中肯定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我现在再读，有时候会觉得，这个地方换一个词可能会更好。交完稿后我有一种失落感，就是它不能改了，难免会留下遗憾。

　　7您最早接触《疯狂的罗兰》时还没用上电脑，如今信息技术突飞猛进，从事翻译是不是比过去容易多了？

　　我最早是用纸笔来翻译的，写字久了手会很累。后来用上了电脑，输入法会对我们有一个提示，有时候你心里想的是这个词，结果电脑里跳出来的是另一个词，你会发现用那个词更好；电脑还会联想，会发现你的错别字，比手写要容易多了。还有就是查资料，以前靠的是纸质的百科全书，要写个东西，得把好几十本书堆得满地都是。现在有网络真是方便多了。

　　（问：中间有没有想过放弃？出版社有没有催过您？）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想过出版问题，也没有想过何时完成这部作品的翻译，更没有想过放弃，我只是想试验一下如何翻译好诗歌，尤其是如何翻译好长篇的叙事诗，以便实现我翻译意大利中世纪和文艺复兴经典着作的夙愿。我没有去找过出版社，是在我基本上快要译完的时候，浙江大学出版社得知了这件事，来我家找的我。后来他们还希望我主持一个“文艺复兴精品译丛”的项目。

　　8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心血去翻译这部作品？

　　我女儿说，没有像我这样的，不跟出版社签协议就做了这么大一件事情。我说我就当是玩儿不行吗？我喜欢这部作品，想要通过翻译的方式细读一下、感受感受，我觉得这是一种享受。我心里愉快，精神上得到了营养，不管是从美学、哲理还是历史的角度，我都吸收了很多东西。退一步说，我觉得只要翻译得好，我的译作自然会有人要的。

　　9现在您得了大奖，在跟出版社沟通时是不是有了更多话语权？

　　出版社的利益也得考虑，毕竟它们是企业，要赢利。但真正负责任的出版社，赚钱赚到一定程度后，应该更多地考虑社会效益。谁也别说大话，经济当然是最重要的，但是当大家都吃饱了之后，如果还一心只考虑赚钱，那就是贪婪了。在出版业越来越商业化的今天，一些极为重要的古典精品没有人翻译，很多出版社的编辑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些作品，不知道它们的分量，这是有点让人遗憾的。其实出版社出版经典作品并不吃亏，因为它们是可以一直不断地印刷下去的。这次我获得了鲁迅文学奖，我想，我的出版社也会对出版经典作品更有信心了。

　　10鲁迅文学奖的奖金有多少？您会怎样用这笔钱？

　　原先我根本不知道鲁迅文学奖有奖金，后来作协给我打电话要卡号的时候，我才知道每个获奖者可以得到十万元（免税），这数额可不小。我跟我夫人说我得到了一笔“横财”。（问：有颁奖仪式吗？）有，9月20日，在中国现代文学馆。

　　至于怎么用这笔钱，现在我还没拿到手，所以还没想这个事儿呢。

　　11在您工作的北京外国语大学欧洲语言文化学院，还有三位同事也获得了这届鲁迅文学奖提名，你们平时会一起切磋翻译业务吗？

　　教翻译课的老师会经常在一起讨论业务。虽然大家教的是不同语种，但我知道其他老师也做了很多工作。这次全国有十部作品获得文学翻译奖提名，我们学院就占了四部，这个非常不容易。

　　12您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学意大利语？

　　这个问题你们年轻人可能不太明白。这不是我“选”的，而是国家分配的。我是1971年进入北京外国语学院的，当时大家被集中到操场上，然后领导宣布每个人被分到了哪个专业。那时我根本不知道意大利语是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我对学意大利语感到非常满意，它给了我一个小康的生活。我的亲戚里有十几个人也选择了学习意大利语。有一次意大利驻华大使说，感谢王教授为意大利语教育做出的贡献，而我则开玩笑说，感谢意大利语给了我饭碗，不仅养活了我，还养活了我家族里这么多人。

　　（问：如果当时让您自己选择，您会选什么专业？）

　　我可能不会选文科，也许会选医科或其它理工科。我小时候数学学得最好。

　　13上世纪七十年代，意大利乒乓球国家队聘请中国教练，您还担任了随队翻译？

　　那是1978年，是我第一次出国。当时国家体委派乒乓球教练组去意大利，来北外借翻译，把我给借去了。我因为留校后当了辅导员，已经有几年没用过意大利语了。出国当翻译的这段经历，对我意大利语的恢复、应用和熟练起了很大作用。在意大利的这八个月，把我的听力和口语全练出来了。

　　14您喜欢打乒乓球吗？听说您年轻时是运动健将？

　　小时候打过，后来就不怎么打了。跟教练组去意大利的时候，我根本没法跟人家打。他们毕竟是意大利国家队，有时候跟他们打着玩，21个球他们让我16个，我还打不过他们。

　　我年轻时排球打得很好，学校里有好几位教授都是当年我们排球队的。篮球也打，我的身高、块头、弹跳都不错，但篮球打得一般。

　　15您似乎不太喜欢用社交媒体，您的夫人是不是充当了您的“工作秘书”？

　　手机刚出来的时候我就不喜欢那玩意儿，一直都没有买。后来很多大学请我去讲学，如果没有手机，人家都没法来接站，我就买了第一个手机，买了也不怎么用。现在我用的是女儿淘汰下来的手机，还是不怎么用，也不怎么会用。

　　不用手机有一个好处：同事们现在都管我的夫人叫“防火墙”，有人要找我，都得先联系我夫人，她可以帮我挡掉好多杂事。后来我尝到甜头了，就故意不用手机，让夫人充当我的秘书。

　　16 9月12日您刚刚度过了66岁生日，今年的生日许了什么愿望？

　　第一个愿望是家庭和美，第二个愿望是我们夫妇二人身体健康，第三个愿望是再多干几年，第四个愿望是我们的意大利语专业办得越来越好。

　　17今年您的生活有了一个新变化，就是您退休了。您打算怎样安排退休后的生活？

　　老实说我没觉得自己退休了，因为我一直还在工作，还在带硕士和博士研究生，很多大学也经常请我去讲学。我没觉得有什么变化。

　　18眼下还在翻译别的文学作品吗？

　　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你：《疯狂的罗兰》是前年年底交的稿，交稿后至今的一年半里，我已经完成了彼特拉克《歌集》的翻译。初稿正在让夫人审读，如果有什么地方她读着觉得困难，我一定会想办法修改，现在她快读完了，我也跟出版社签了协议，这本书很快就能面世，大约有五六百页。近来我又开始翻译《神曲》，也打算尝试用诗歌体来翻译，计划用三年时间完成，2021年是但丁逝世700周年，全世界一定会有很多纪念活动。到那时我差不多70岁了，如果还有精力，我就翻译《疯狂的罗兰》的姊妹篇《热恋的罗兰》。这部作品也挺长的，有35000多句。把它翻译完，关于罗兰的作品就齐全了。

　　19您如何看待人工智能在翻译领域的应用？

　　我对人工智能了解得不多，不知道它能达到怎样的程度，但我一直认为，把它用于文件、法律的翻译是可以的，但用于文学翻译还做不到，即便完成了初稿，后期也需要人来修改加工。因为文学作品是带有情感的。其实不仅仅是人工智能，按照意大利文艺批评家、哲学家克罗齐的观点，文学作品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可译的。

　　20能推荐三个您最喜欢的意大利景点吗？

　　意大利是全世界最好玩的国家（之一）。我推荐的第一个景点是罗马圣彼得大教堂后面的梵蒂冈博物馆。进入梵蒂冈博物馆，你会发现好多名画都没有特别的保护措施，甚至触手可及，这说明意大利的好东西已经多得保护不过来了。第二个景点是佛罗伦萨的乌菲齐美术馆，那是文艺复兴大家作品最集中的地方，到了那里，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艺术史一目了然。第三个景点是威尼斯，一定要在冬季去威尼斯散散步。冬天的威尼斯游人很少，静悄悄的，漫步其间，你会觉得实在太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