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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骆驼的童年

阅读:1785 次 作者:孙登平 来源:甘肃省文化和旅游厅 发布日期:2019-05-11 21:56:00
基本介绍:征文作品选。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皮车户”,那时还是大集体,父亲赶着一辆套着两头骆驼的胶轮大车——皮车,到祁连山深处,为生产队里拉煤,拉回来再分给家家户户,拉五天,缓(歇)五天,一个月能拉三趟。父亲每次出门之前,母亲都要烙上一提包黄亮的锅块,面子上压着面旗花,每一个锅块再切成巴掌大的小块,装到一个印着“上海”字样的黄绿色旧提包里,装得满满的,拉好拉索,提包摸上去还烫烫的,再装上一鳖子(壶)5公斤的烫烫的开水,父亲这时也已经放下了饭碗,刮净了胡须,穿好了衣装,似乎就要出门了。往往在这个时候,父亲还要让我去给他买烟,每次买的烟似乎都一样——“黄金叶”,三盒,价格也基本没变过——一块钱三盒。在更早的时候,父亲也领着我去买过烟,那时好像买的是“骑士”,还有平装的印着路灯图案的“兰州”,其他的好像都不记得了。父亲出门的时候,每次都拿着两件大皮褂,一件上着黑色的面子,棕红色的毛领子,这是大爷爷五十块钱卖给父亲的,在那之前,父亲只有一件没上面子的羊皮本色的皮褂,起初只能是这件皮褂连铺带盖,后来就可以铺一件盖一件了。父亲偶尔也会说,那么多年,爬沟溜渠的,也没容易呢!从这句话我就可以知道,父亲说的是他上山拉煤时,经常睡在野外的露天地上。父亲也说过,有时下大雪,他也照样睡在车底下,骆驼卸了拴在车上,那样可以遮住些风雪。即使不下雪的时候,父亲也睡在车底下,父亲说,那样更暖和些。因为山里的夜晚一年四季都是很冷的,没有雨雪,也会有风霜和露水,那时候,车的底板就变成了屋顶。

  父亲属虎,他坚毅,沉着,温和,冷静;母亲属龙,她勤劳,聪慧,节俭,善良。母亲说,本来我刚生下的时候,队长就让父亲去吆(赶)皮车,当时母亲怕吆(赶)皮车危险,就没让去,因为那时我们村刚有一个吆皮车的老人轧死在车底下了,而另外一个人也是因为把一头骆驼摔死在山崖底下而坚决不吆了。父亲说,那是一条一面靠山、一面靠崖的路,那个人是因为晚上睡觉的时候,把车歇在靠山的这面,而把骆驼拴在靠崖的那面,结果那头骆驼卧在那里,卧一阵就后退一下,最后就退下山崖去了。父亲还说,他应该把车停在靠崖的那面,把骆驼拴在靠山的这面,就掉不下去了。1979年春节刚过,妹妹刚出生,母亲刚坐完月子,队长又让父亲去吆皮车,这回父亲就去吆了。听母亲后来说,当时是因为听说了吆皮车还能在半途卖掉些煤,落下几个钱,所以就去了。当时我们家的确也是很穷的,父母亲结婚时只有一床被子,地下支着一个红竖柜,刚结婚三天就被人抬走了——那是借邻居家的。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们家就住在一个坐南望北的“南屋”里,那大概是两间房,还带着一个小套间,那小套间就是我们家的仓库兼厨房,砌着大土仓子和炉灶,除此之外再没有房子。我们家刚开始用水泥袋子盛面,将最里面一层牛皮纸撕了,抖尽,就可以盛了。后来有个亲戚赠送给父母一个破旧歪斜的小柜子,父母亲将那小柜子刷洗干净,用石头将翘起的底板压平,用铁丝箍好,用褙子将裂缝糊住,又盛了好多年的面。直到前几年,这个小柜子被收购古旧家具的人用70块钱收走了。我记得我们家当时有两个小板凳,其中一个还被我和表姐玩耍时砸坏了。我们吃饭时没有桌子,都是端在手里吃,除了那两个小板凳,也再没有坐的东西,都是蹲在地上吃。我记得那时,母亲经常把我的小瓷碗放在案板上晾着,晾得差不多了,我就端上去吃,我那时经常感觉到端碗的手困,过一阵就要放在案板上缓一缓,蹲下时间大了腿也会困,因此经常觉得吃饭是个很大的困难。

  1980年清明节——正值农历三月初一的傍晚,年方四岁的我正端着那只小瓷碗吃饭,有个邻居进来和母亲说话,我正愁碗里的饭吃不掉,又听着外面路上十分的热闹,就向母亲问道:“妈,我想外头耍去咧!”“耍去!”没想到母亲同意了,我赶紧把饭碗放在案板上就往外跑,结果刚跑到大门口里,就被从东面骑过来的一个自行车轧折了右小腿。骑车子的也是本村的一个十来岁的娃子,他父亲把他领到我们的院子里扇了一个耳光,爷爷把他们制止住了。那天父亲正好到山上拉煤还没有回来,爷爷喊来了我们队的手扶拖拉机拉上我去往县医院送,奶奶抱着我坐在车里——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奶奶抱我的记忆,因而感到无比的温暖。那时父亲弟兄们多,我们和爷爷奶奶是分开过的,因而受到爷爷奶奶的关心也是很少的,这种情况到了后来的少年时代又得到了弥补。

  我正住院的时候,父亲来了,他问了问情况,也没有过分地责备母亲,只是对我的腿将来会不会瘸有些担心。又过几天,我们同一个病房里的老奶奶,她说他们五坝有个好接骨匠,父亲于是就又赶着皮车,在车里上了半车土,以减缓颠簸,然后拉着我去黑河北岸的五二村,找到那位有名的接骨匠——武攀林,他的名字是我后来才了解到的。这位花白胡须的老爷爷摸了摸我的腿,说我的两根骨头接反了,大概是胫骨接在腓骨上,腓骨接在胫骨上,他于是重新拔开,又重新接住,在这个过程中,我就疼昏了。这位老爷爷当时是在他们生产队的林场里专门为人接骨挣工分的。父母亲陪伴着我,领着姐姐、妹妹,在这里住了半月,然后领着我回家去疗养。回家的路上,梨花正开得一片雪白,我觉得大开眼界,因为我们村当时好像没有梨树,桃杏树也很少,合黎山下、黑河北岸的花果树却长得成片连洼的,我让父亲去给我摘个花儿,父亲却没有去摘,大概是怕摘了人家门前树上的花儿惹人家说话,况且车一停下,骆驼大概也要抢着去吃路旁的树枝,因而只好抓紧赶路了。成年后,我曾经认识几位合黎乡的姑娘,但都没有最终成为我的妻子,我在心里暗暗地责怪父亲当年没有帮我采摘一枝那里的梨花或者是桃花,因而就没有这样的姻缘了!

  回到家里,父亲去那个轧折我右腿的孩子家里,找他的父亲讨公道,问他们把我的腿轧折了怎么连看都不来看一下,那人说,又不是他轧折的,是他的娃子给我轧折的,他让父亲把他的娃子拉上打去,父亲见他不讲理,就回来了,最终他们没有为我承担一分钱的损失。母亲嚷嚷着让父亲再去找,父亲再没有去找过。

  父亲又一次从山上回来的时候,为我抓来了一只小猫头鹰,腿上拴了一根绳子,让我拉着玩。这只猫头鹰眼睛圆圆的,嘴尖尖的,两只耳朵竖在脑袋上,毛色土黄,很像骆驼的颜色。我拉着它,一有人进来就夸耀说:“你们看,这个是我的狗!”我因为当时经常睡着,没有发现很多细节,父母亲说,屋里一出来老鼠,这只猫头鹰扑过去就抓住了,然后把老鼠吃掉,只是它晚上爱叫唤,来我们家串门的人都说猫头鹰不吉利,父亲因而就把它放了。当我又一个早晨发现猫头鹰不见的时候,父亲说猫头鹰跑掉了,我着急地让父亲去找,父亲说找不见了,我让父亲下次去山上再给我抓一个,父亲答应下了,但最终再没有抓来过。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又从山里抓来了一只小狗,那小狗黑黑的身子,只是眼睛上面有两个黄点,还有嘴的周围和四只爪子都是黄的,父亲说这是一只“四只眼”狗,成年后才知道,这是一只藏獒。我经常喂它吃的,它经常舔我的手,有时把两只前爪搭到我的两个手里,边摇尾巴,边用嘴舔我的脸,它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这只狗我们家养了好几年,后来我上小学的时候,它就拴在我们的街门外面骆驼的铁槽跟前,主要职责是看守我们的骆驼。我每次放学回家,都要跑到这只小藏獒的跟前戏耍一阵,我曾经想骑上它玩耍,但父亲不让我骑,大概是怕它咬我。母亲好像也说过,骑了狗,裤裆肯烂得很。这狗特别有灵性,如果有亲戚来,它卧在那里一声不吭,只是头抬起来用眼睛望望,然后就又趴下睡觉去了;如果有要饭吃的或者生人,它连扑带叫,格外凶猛。又过了两三年,我二舅把它要了去看汽车去了,我每次去仍然先要去看望它,它对我似乎也越来越有些不认识,每次都要发出具有威慑力的呼啸声,或者突然地扑起来,这种时候,我就大声地骂它几句,骂它瞎着呢,连我都不认识了,然后它就忽然又认出我来,停住叫声,摇头摆尾,跟我友好起来。又过几年,我大舅从玉门回来,它竟然咬伤我大舅,大舅在甩开它的过程中把手表也丢了,大舅于是总结说,狗是通人性的,这只狗在我们家的时候就认得人,他来了从来不叫,到了我二舅家,因为我二舅是不讲理的人,狗也就变得不讲理了!这只狗后来还把一个给二舅帮着干活的人咬得很严重,再后来,这只狗被人用毒药害死了,我觉得好像失去了一位朋友,很不是滋味。

  在这只狗存活期间,我们家还曾经养过一只小猫,这只小猫是浑身纯黑的,它是一只大猫下在爷爷家的房上被父亲捉来养下的。这只小猫也是非常的可爱,经常睡在我的身旁,让我感到心里暖乎乎的。只可惜,这只小猫是被我害死的,这让我感到非常难过。有一天,我们邻居家的孩子——军娃,他对我说,他们队饲养场的门上有一只大老鼠,是永红娃用鞭子打死的,他让我提来让我们的猫儿吃去!我半信半疑,把那只老鼠提来,站到大门口里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不喂给小猫,于是就把那只老鼠埋在门前的沟里。结果没想到,小猫还是把那只老鼠从土里面扒出来吃了,然后摆摆浪浪地连叫带走,或者躺在地下打滚,难受了一阵,最后就发现它死了。我这才知道,那是一只吃了药闹(毒)死的老鼠,我憎恨军娃对我的欺骗,也后悔没有把老鼠仍然送到一队饲养场的大门上去,我心里难过了很久。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们家又养过一只纯白的猫,是我们邻居家的猫产下的小猫当中的一只。这只猫是一只母猫,它在1990年的夏天,在我睡觉的北屋的套屋里的粮食仓子里产下了四只可爱的小猫,那四只小猫的颜色以斑黄为主,间有黑灰花纹,其中一只纹理均匀,酷似小老虎,煞是可爱。当时在县城供销社上班的我的大堂哥已经早早瞅下了这只小猫,说过些日子再长大些了要把它捉去,而我却舍不得给他,说我们要自己养。母亲责备我说,捉了就让捉上去,养下些子这个吃闲饭的是!又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因为天热,我睡觉时没有关门,半夜里听见套屋里传来凄惨激烈的猫叫声,我知道肯定是我们家的猫儿在跟另外一只猫打架,我想起来去赶走那只另外的猫,但我的瞌睡实在太重了,我放弃了起身下床的努力,仍陷入酣睡中。第二天早晨,我又趴到粮仓子上去看小猫,我大吃一惊——两只小猫已经不见了,剩下的两只也已经死僵了,那只白猫蹲在一边,看我到了跟前,它低低地喵了一声,声音中带着悲伤和无助,好像在对我说:“你看,我的孩子多可怜啊!”又像是在说:“你怎么才来啊?”我把情况告诉了父亲,父亲说:“就是你把门没关住,把野猫儿撒进去把猫娃子吃掉了!”父亲接着又说:“我外漆(夜里)也听跌(见)猫儿叫唤跌(着)哩,我将(刚)起去看去哩,又懒给咧(了)下没起去!”在接下来的一两天里,这只白猫明显地不堪承受失子之痛,它走路似乎浑身无力,站都站不稳,然后就死了,大概是悲伤而死。

  又过几天,父亲抓住了那只野猫,说它又到北屋里来找吃的东西的时候,父亲把门窗关严,拿了个炉棍,打着抓住的。这只野猫毛色黑灰相间,体形硕大,足有普通猫的两三个大,父亲用一根绳子把它拴在北屋的窗根子底下,又用牛鞭把它教训了一顿,我放学回家时也抽了它几下,它的反扑动作和呼啸之声也十分威猛,令人胆怯。我对父亲说:“把它打死算了!”父亲却说:“猫儿不能往死里打!”母亲也说:“一个猫儿九个命,打跌(着)撵出去算了!”父亲于是把它装到一个袋子里,想的是送到娃坝堡,让我舅舅养去,结果刚走到半路,这只猫把袋子抓了一个洞,跑了。回来后,父亲说:“我刚说的把它的前爪子给它剁掉一个去哩!”我于是问咋没剁?父亲又说:“噢,跑掉咧就算了!”

  在那只白猫出生入死的时候,我们家已经在新建的居民点上拥有了一个独立的院子,前院有八间房子,后院里停着皮车,周围一转砌着盛草、放东西的房子,搭着简易棚,棚上码着包谷秆和麦草,大门外拴着骆驼,还另外养着一只体型略小的仍具有藏獒血统的杂交狗。这只狗刚开始也拴在骆驼的铁槽上,好像不小心被骆驼踏上过,父亲又把它拴在厕所门口的一个木桩上,旁边放着一个专门给它喂食的铝盆。有时来了亲戚要上厕所,我就经常给他们挡狗。有一年冬天,我去上厕所,这狗正在啃骨头,它突然扑起来在我右手的手腕附近咬了一下,因为隔着棉袄,再加上狗大概也口下留情了,我的胳膊上留下了一个牙印,这牙印虽没有出血,但仍然感觉到痒得厉害。我于是把这狗踢打了好几回,它只有委屈地叫唤,同时用哀怜的目光望着我。我们家从来没有为狗砌过专门的狗洞,这只狗也一样,下雪的时候,它的身上就会积一层雪,我觉得它也挺可怜的。大约在1992年的时候,这只狗也死了,它也是吃了一只缓慢地跑到它跟前的已经吃了药的老鼠而中毒身亡的。它死后,我的少年时代再没有养过狗。它死后,我们家的骆驼又养了一年,在这一年里,每天晚上父亲一旦听见别人家的狗叫得厉害,就一定要到后门外面去看看,有时候是晚上偷着放树的人从后门上经过,有时候是别的情形,但都让人想起这条狗来。

  我放骆驼是从六岁开始的,刚开始是父亲领着我,到地方后,父亲到地上去干活,让我看着,到了吃饭的时间,父亲再去把我和骆驼都接回家。起初是在三斗渠的沟沿上,或者阴沟沿上,我把缰绳拉在手里,让骆驼吃白杨树叶,后来到山水河西岸有红柳和骆驼刺的板滩上,再到三益区林场附近的戈壁和红柳窝里,最后到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或者纵深处,让骆驼去吃牛眼睛刺、黄毛头、芦草或者沙枣树叶。骆驼最爱吃的是沙枣树叶,尤其是沙枣成熟的时候,连叶子带沙枣一同吃进去,最肯吃饱,最容易长膘。但这沙枣树是不让吃的,那里有看林子的人挡着,只能偶尔见空子叼(抢)着吃上几嘴。骆驼吃的最多的还是红柳,看林子的人对红柳这样的灌木似乎可以降低管护等级,而红柳那带着咸味的嫩绿的针叶对骆驼来说也是一道美餐。和我一起放骆驼的老人们说,骆驼的嘴了不得,凡是骆驼用嘴滤过的枝条,因为伤了皮,都很容易干枯。我观察了一下,果然如此,怪不得人家挡得紧!

  我们家的两头骆驼,一头叫沙和尚,专门驾辕,是我们村最高大的骆驼,它的鼻梁和眼窝呈青灰色,大概类似于《西游记》中沙僧的相貌,因而得名;另一头叫粗腿,个子矮些,负责打纤。沙和尚性格温顺,我经常给它打牛虻,也经常从他的肚子下面钻过来钻过去,我想骑它的时候就拉着缰绳喊:“桥,桥!”它就卧下了,似乎就为我搭了一座爬到高处的桥。想让它起来,就喊:“呔球!”再拉一下缰绳,同时用腿脚拍打它的身躯,它就起来了。现在回想起来,这沙和尚的性格跟我父亲颇为相似,沉稳而温顺,用它那高大的身躯支撑着我顽劣的童年。不过,任何一头骆驼,最初都不是那样驯服的,从西番滩里买回来后,首先要为它们扎上“鼻键(剑)”。鼻键(剑)用白刺根削制而成,因为白刺根的木质温凉,横插到骆驼的鼻骨子里面不容易发炎。扎鼻键(剑)时,要事先绑好一个木头架子,找五六个人,强迫骆驼卧在那个架子里面,绑住它卧下的腿,然后将削好的鼻剑强行扎通它鼻梁上的软骨,鼻剑右侧套一个橡胶圈,以作固定;左侧系上缰绳。这样,高大的骆驼就被征服了。这个穿鼻剑的场面,是后来我们家又买了两个小骆驼,为它们“戴紧箍咒”时看到的。

  那红柳窝就在山水河两岸,主要分为小红柳窝、大红柳窝和高红柳窝三部分,小红柳窝的红柳较矮,骆驼在这里放,似乎不会受到异议;再向南走过一道深沟去,就到了大红柳窝,这里紧挨着沙枣树林,要时刻提防骆驼跑过去吃沙枣树,因为这是看林子的人和我们约定的边界线,如果不好好遵守,就会连这大红柳窝也不让进来了。山水河东岸有一片茂密的红柳,这是一片禁牧区,这里面的红柳长得高大稠密,骆驼进去都就看不见了,即使我们站在大红柳窝里的一座破房子的圈墙上,也要费很大劲才能偶尔看见几个高大骆驼的头顶。这片高红柳窝,我们只进去过几次,都是在大人的带领下,瞅着看林子的人回家或者睡觉或者阴雨天的时候悄悄进去的。这红柳窝,我们娃娃子一般是不敢进去的,进去就会迷路,分不清东南西北。即使和大人们一起进去赶骆驼出来,也是很费事的,前进很困难,每走一步都被红柳绊住,我一边赶骆驼,一边跟着骆驼前行,一边呼喊同伴们的名字,大人们也频繁地喊着我的名字,怕把我丢了。走着走着,突然就会有一只野鸡儿从谁的脚边飞起,扑棱棱,咯咯咯地惊叫着飞走了;或者突然蹿出一只野兔,转瞬之间就没踪影了。这片红柳,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茂密的灌木丛林,我因家乡有着这样的一片红柳而感到骄傲。

  然而,这片红柳,很快就让我们失望了,刚过了一两年,它就被河东岸的陈家寨子的人全部砍光了,开成了荒地,种上了西瓜。望着空荡荡的河东岸,我感到伤心和痛恨,我觉得他们都是因为没文化才犯这样的错误的。我问父亲,为什么看林子的人不去管他们,父亲说,他们全大队的人都砍着咧,你抓谁去呢?当年年底,就听说他们村的人都发财了,有的买电视、洗衣机,有的买四轮子,都是种西瓜卖的钱。

  望着河对岸的瓜田,头顶着炎炎烈日,我们的确想品尝一下西瓜的味道。这样想着,就有人过去摘几个半大瓜蛋过来,打开一看,全是生的,白白的瓤子,有的略微泛黄,用手挖一块核心区的瓤子,放进嘴里一嚼,微甜带涩,也算是能解一下渴。吃下的瓜皮再奋力扔向河对岸的瓜田,有的跌落在河床上,似乎在嘲笑着种瓜人的愚蠢。

  又过几天,我和另外一个比我年长几岁的半大孩子——四狗娃又在这里放骆驼,他以半命令半商量的口气鼓励我到河东岸去摘西瓜,我看看河对岸瓜田里静悄悄的,似乎没人,就脱掉布鞋,下过河去,攀上几米高的河岸,准备摘瓜。正这时,突然看见看瓜的人提着个大棒扑过来了。我纵身跳下河岸,拔腿就跑,待我蹿上西岸时,四狗娃早在我前面跑开了,我顾不上穿鞋,顾不上回头往后看,顾不得脚底板会不会被刺扎伤扎痛,只顾往前猛冲,就好像狼撵过来的一样。没跑多远就看不见四狗娃的影子了,我只好凭自己的感觉,沿着树林子的边子,自惯里往西跑。跑了一阵后,脚下已变成了松软的黄沙,眼看着已离沙窝不远了,感觉后面也没有人追上来的声音,于是放慢了脚步,往后看看,也基本能确认是安全的,才收住脚。正这时,四狗娃在不远处喊我的名字,我这才发现他也在前面一个红柳墩的后面藏着。他走到我跟前说:“我还以为你这会子正——”他做了两下用鞭子抽的动作,“挨打跌(着)咧!”“我还以为你也不(不知道)跑到哪里了俄(è,呀)!”我说道。“呀,我们可能跑出来咧几公里路了!”四狗娃又说。我这时才觉得自己的心脏是急速跳动的,同时惊讶于自己的超常速度。我们于是慢慢往回走,同时提防着看瓜人会不会藏在哪棵树的后面并且突然跳出来袭击我们。走到河岸边的时候,发现我的鞋仍然还放在那里,河对岸的瓜田里仍然静悄悄的,看瓜人大概又回到瓜房子里睡觉去了。

  夏秋季节的红柳窝,因雨水的浇灌会长出许多蘑菇来,有的顶破土层亮出白白的嫩盖,有的还没有出土,但已经将头上的土层顶得四分五裂,并且明显隆起。我因记得母亲说过那高出来并且裂开的土帽就是蘑菇的所在,因而很容易得手。有一位比我大几岁的姑娘——银娃,她因看着采下的蘑菇比我的少,就哄着我把自己的蘑菇送给她,我不肯,她又问我是怎么采了这么多的,我就告诉她慧眼识破土层的秘诀,结果她的收获马上就超过了我。我实在是后悔自己为她慷慨揭秘,使自己的优越感荡然无存了。

  红柳窝旁边的山水河里时常打起一道坝来,以截流蓄水,让西岸十队、十一队的庄稼得到充足的灌溉。这道坝存在不了多久就会被不期而至的洪水冲垮,但就在它没有垮掉之前,却成了一个危险的所在——我差点被它收了去。

  有一天,我和跟娃两个人一起在那里放骆驼,跟娃先一个人下到水里洗了一阵澡,他上来后就使劲地鼓励我放心下去洗个澡去。我坚持了一阵后,还是听从了他的意见,决定下去稍洗洗。我在水里前走了几步,水已经到了我的胸前,我觉得再不能前走了,就决定站在这里洗洗就上去。结果跟娃对我说:“放心再前走,浅浅跌(着)咧!”我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步,结果脚下正好是个滑滑的斜坡,我被滑到了那个小坡底下,水面刷地上升到了我的鼻梁上,幸好我的眼睛还露在外面,我于是屏住气慢慢地转过身来,我看见跟娃正背向着我往岸上走去。我想着,我先稍屏住气忍耐一下,等我忍不住的时候,我再一跃而起,奋力往岸边游去,即使我不会游泳,也只能拼着试试了。这时,跟娃突然转过身来,他看见了我,我赶忙伸出一只手向他摇动,他大踏步跑过来,一把将我拉了上来。我出了水,吸了一口气,然后对跟娃说:“呀,你是我底(的)救命恩人俄(呀)!”跟娃呵呵呵地笑了。“我已经就忍不住了!”我又说。“我说咋悄古古的了,我掉过(头)来就看!”跟娃说。我紧接着又叮嘱跟娃不要给人说今天发生的事,跟娃点头答应了。那天下午回到家,父亲问我:“你今个放骆驼的时候洗澡忙(没)?”“没有!”我应道。“对,就不咧洗,逆(nī,那)个水深底(的)很!”父亲说。“嗯!”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就在我小学毕业考试的前一天,我的一位同学淹死了,他是在另外一处叫做“牛路坑”的地方插入淤泥而死的。父亲当天放骆驼回来的时候正好经过那里,听说有个孩子溺水了,就赶紧脱衣服准备营救,等父亲脱掉衣服,其他的几个会游泳的孩子已经把那位同学捞了上来。父亲于是洗去这位同学脸上的污泥,才辨认出正是我们那个巷子里的一个孩子。父亲摸了摸这位同学的鼻孔和胸部,发觉已经没“气响”了,于是就活动着他的胳膊救了救,还是没效果,就回家告诉了他的父母:“你们的娃子被水淹给了家伙,你们看看去!”这位同学的母亲还说:“哟,这个爸爸(叔叔),你咋没给我驮上来盎(呀)?”她以为孩子还好好的。

  后来,左邻右舍的人都说,父亲当时肯定是想着那个孩子会不会是我,才去救的。人们还说,那位同学的外爷原来瘫痪了好几年,让人端屎端尿,就是这位同学的母亲嫌伺候起来费事,就在他外爷的饭里面下了毒药,据说这个主意也是他外爷出的,他外爷自然就死了。但人们自然总结出这是报应,报应到她的孩子身上了。又过了几年,这位同学的母亲也死了,也是吃闹药(毒药)而死的。

  我想:童年,我们成长得并不轻松,但用长镜头望过去,还是觉得充满了乐趣。

标签:散文,叙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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