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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葬礼

阅读:408 次 作者:暮野 来源:北国网 发布日期:2023-10-16 11:00:00
基本介绍:一起问道文学网分享的”易信·万元征文大赛《我的父亲母亲》“一等奖获奖作品欣赏。

  我听到他死讯的时候,还正在北京的写字楼里对着报表拧眉头。

  去和hr请假,她以为我是因为前几天的绩效大会闹别扭,我哑然失笑,我说不是,我爸死了,回去奔丧。这下她所有准备批评我抗压能力不够的话都咽下去了,我感到很爽,甚至有点感谢他。

  我和他可以说毫无感情,听到这个消息也只是觉得意料之中,这么多年里见到他的每一次,他几乎一口菜不吃,空腹先喝2两白的,脸色从绛红继而绀紫,喝死自己是必然的,只是这一天比我预计的要早很多年,毕竟他才47岁。

  我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想的是,他既然参与了我出生,那我就负责他死亡,一生一死,公平利落,谁也不欠谁,过往就当一笔勾销。

  他去世前3个月,我们也见了一面,那时候我心里还是有些震撼,往年记忆里那个高大不可一世的男人变得极瘦佝偻,脖子松垮的皮肤上布满灰褐色的老人斑,像是水果坏死从身体里浮出的溃烂,胳膊上只剩下了皮包着骨头,头发早掉光了,凸显的五官格外清晰,曾经浓眉大眼双眼皮随着胶原流逝成了凸起的悲伤青蛙,本来高鼻梁的鼻头瘦的鼻翼紧紧贴在两侧。我知道他离死亡不远了,他也知道。我们父女像两个极陌生的人,两两对坐却都移开眼神,陷入沉默。

  我妈,也就是他前妻,给我微信打了2000块,说你给你爸买个寿衣什么的。我转手把钱发给他,他甚至没客气,就收下了。

  客气什么呢,他一穷二白,第三个老婆也离婚了,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手里就剩几个证,离婚证,记者证,裁员证明,他干了半辈子的省电视台记者,两年前因为站错队,被毫不留情的一脚踢开,四十多的人,还想着创业,花光了积蓄甚至取光了公积金的所有钱,赔的一塌糊涂,临了甚至没钱住进医院打肝癌止痛针。

  我心情复杂的听他的后事安排,我也没钱给他治疗,能做的,也是用全力去在他后面疼的时候买几针吗啡,打一些止疼的药,不要为了没钱而最后走的不体面,可想这些会让我觉得太疲惫,我看着蜷缩起来瘦成一捆细柴的父亲,努力把他和记忆里青着脸一拳头给我打飞在门口的可怕男人联系起来,这种失衡感让我觉得困惑。

  好像支撑我这么多年恨的载体在逐渐消失,我的心里不可避免的涌起悲凉,曾以为他不会老不会弱,永远挺直腰板站在那边,以一个冷漠的强者的样子来承接我的憎恨,可看着一个行将就木病骨支离的老人,竟然提不起恨的力气。

  我记得自己小时候他的样子,高大漂亮,体面的工作,才华横溢,国画,写诗,毛笔字,纂刻,家里的台式座机总有不同的阿姨打来电话,他的风流是众人皆知。

  在小镇里他是人人都听过的天之骄子,诗歌比赛的二等奖,演唱比赛的三等奖,报纸上发表的散文,他是爷爷骄傲的杰作。原本我家是警察世家,爷爷当过兵,又从业回了小镇当警察,我的其他堂叔大爹二爹,也多半干刑警,只能说我父亲确实是个例外,他心高气傲的觉得警察不是个好工作,坚决不接受家里的安排,好在后来顺利的考进电视台,那个年头,没什么工作比这些更让人觉得前途无量,可他还是不安分,觉的自己奇货可居,应当要干出一番大名堂,小镇里的鸡头都比不上大城市的凤尾,于是先后去了北京,三峡,天津,深圳,干出啥不知道,大概是啥也没干出来。

  当年他结婚的早,20出头就和我母亲结了婚生了孩子,我4岁前脑子里是没有一点爸爸这个概念的,依稀记得家里人总给我看照片,照片上一个穿皮夹克的模糊男人站在门口,他们让我叫爸爸。

  后来那件夹克送给一个亲戚。他从北京回来的时候,那亲戚也在正巧穿着那件皮夹克,4岁的我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接了一盆水玩,抬头看见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进来,想也不想的抱上亲戚的大腿,缠着他一个劲儿叫爸爸,后来根据我母亲回忆说,当时你爸的脸就不那么好看了。

  但我一点不觉得抱歉,4年没见,他甚至没抱抱认错爸爸的小女儿。

  奔丧的路和以往回去的路没什么不同,顺着记忆里的路一点点转过去,我记得小路的尽头拐弯,就能看见我家门前的空地,小时候和邻居姐姐在这片地上挖坑做陷阱,学自行车,捉迷藏,如今这个弯一拐,黑色的灵棚搭在正中,灵棚上悬挂着的是他记者证上的旧照,看着年轻饱满的样子,如今成了遗照。

  好像就那么一下子,我的脑子里嗡一声,心脏剧烈跳动,忽然切身的意识到,哦,我爸死了,恨也好爱也罢,全如一把灰扬没了,我再无可能收到他的信息。小时候参加过那么多场亲戚的葬礼,与遗照对视不觉怕,但从未想过有一天抬头,那副黑白照里,是他的脸。

  他叛逆挣扎自命不凡的一生,就只剩一帧相片。

  记得小时候我参加亲戚的葬礼,葬礼上总是有人要哭丧哭的唱起来,要坐在地上富有节奏的扭着身体拍着大腿,我父亲对这类哭丧的妇女总是极尽鄙夷,他觉得丢人,要躲的远远的,那个时候他和小姑姑说,以后要是自己办葬礼,绝不要有这样的人。

  我想这应该如他所愿了,他最终的葬礼上,灵棚里不光没有人哭丧,甚至也没有什么人哭,我觉得大家都不难过,无论是奶奶,姑姑,姑父,包括我自己,我们背负着他一再失败的人生太久,久到厌烦。

  纵是血脉相连的亲人,长久的看着你穷困潦倒一蹶不振,也会从开始的关心,扶持到慢慢的麻木,不耐烦,最后甚至觉得累赘。

  然后想,你死了就好了。

  你死了,所有人如释重负,谁能忍受落魄的儿子不断向母亲耍着那点外面耍不来的威风?谁能忍受一贫如洗的哥哥三番四次腆着脸问自己借钱?谁能忍受脾气暴躁的父亲不断骚扰自己的生活?

  而今众人齐聚一堂,送别他们人生里唯一的包袱,这怎么能哭出来呢?大抵每个人心里都长长的松了口气,他们甚至没办法装出悲伤,以至于每个人都面色淡淡,冷眼的做着该走的流程。

  我沉重的对着人来人往磕头,冷眼看着衰败的老宅,毫无畏惧的躺在灵棚里守夜,就在棺材的一侧。我们父女生前也无这么亲近的时刻,此刻我躺在离他最近的距离,阴阳两隔。

  闭眼的瞬间,眼泪无声的落入发丝,我原以为不在乎的。

  记忆却忽然不可遏制的飘向很远的小时候,他带我站在院子里,我们仰望漫天星空,成片成片的星团,在没有光污染的空气里,像一团团菊花绽放璀璨,他给我指,这是北斗七星,这是大熊座,我崇拜的看着他,想像他一样渊博,我许愿18岁的生日礼物,我要一个天文望远镜,他说好,到时候爸爸送你一个天文望远镜。

  然而没等到18岁,连8岁都没到,我牵着母亲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他,离开曾经的家,离开那个小镇。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知如何去面对人生里关于父亲这两个字,我对我母亲说,你总是可以再有丈夫,但我这一辈子难有父亲。她沉默良久,看向我的眼睛充满愧疚,我摇摇头说没必要,谁也不需要同情,我们走过的那半生就过了,回看伤疤是不明智的选择。

  缺失父亲到底缺失了什么?在恋爱里我不止一次依赖对方到感情破灭,朋友们说,这不像你的作风,你不应该这么恋爱脑的,我很难解释,只是在对方像父亲一样疼爱关心我之后,我就变得上瘾,一旦分开就有强烈的分离焦虑,如同孩子挣扎着大哭着要父母抱抱,我也不止一次的想飞奔回到对方爱我的情绪里,停留在对方心疼我的眼神里。我知道属于父亲角色应当给我的那块爱,从来都是空缺的,以至于我不停的向男人索取爱,到了贪得无厌的地步。

  前两天是中元节,我思索着他敢不敢入梦来看望我,又自嘲的笑了,想必他是不敢的,我也不愿梦到他,徒增一份怨怼……

  记忆再拉远,我记得他蹲在我面前,对着穿不喜欢颜色凉鞋而闹脾气的我问,“你为什么不喜欢绿色?”

  “不好看。”我嘟着嘴说,我想要那个粉色的带着闪亮的蝴蝶的鞋子,但脚上这双是淡绿色纽结状的,是大人喜欢的简约样子。

  “我认为绿色是最好看的颜色,是生命的颜色,是青草的颜色。”他没有批评我,甚至没有对我不耐烦的嚷嚷,而是向对一个成年人一样认真的说。

  我低下头看了看脚上的凉鞋,神奇般的不闹了,时隔经年,我依然记得他说,“圆圆,绿色是青草的颜色,是生命的颜色…… ”

  我很不想承认他对我的影响力,好像那样背叛了多年坚定的恨意,可我必须坦诚,从那之后,绿色成了我最喜欢的颜色。

  爱恨的界限早已模糊,我身上的荣耀与残缺皆来自他,我痛恨又无法割舍,在多年后的今晚,忍不住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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