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窗外的栀子便醒了。
先是几声细碎的响动,像是露珠从叶尖滚落,又像是风掀开了薄纱。我推开窗,见一树白花正从墨绿的枝叶间探出头来,花瓣上还沾着昨夜的雨,亮晶晶的,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在上面。
这株栀子是祖母栽的。记得那年她拄着竹杖,从巷口老墙根下挖来这株小苗,说:“栀子最通人性,你待它好,它便还你满院香。”那时我尚小,只顾着看蚂蚁搬家,没听懂她话里的深意。如今想来,祖母说的“待它好”,不过是按时浇水、偶尔施肥,再与它说些闲话——就像她待我那样。
栀子开花是极有耐心的。从春末的芽苞初绽,到夏初的层层舒展,总要经历月余的酝酿。起初只是米粒大的绿点,渐渐鼓胀成蚕豆大小,再然后,外层的萼片轻轻裂开,露出里面雪白的花瓣。这过程像极了少女褪去青涩,又像极了祖母拆开她那蓝布包袱时的郑重——每一步都慢,却每一步都藏着惊喜。
待到花苞完全绽开,香气便漫出来了。不是玫瑰的浓烈,也不是茉莉的清冷,而是一种温润的甜,像晒过的棉被,像刚出锅的米糕,让人忍不住想凑近了闻。风一吹,香气便顺着窗棂爬进屋里,在书页间、在茶杯里、在衣袖上,都留下淡淡的痕迹。祖母常说:“这香能安神。”果然,每当我伏案久了,抬头望见那树白花,闻着若有若无的甜,心便静了下来。
午后常有蝴蝶来。先是停在花瓣上,翅膀一开一合,像在数花瓣的层数;接着便绕着花树飞,时而高,时而低,把一树白花都搅动了。最有趣的是蜜蜂,它们总是匆匆忙忙,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翅膀振动的频率快得几乎看不见,只留下“嗡嗡”的声响,像在念一首永远念不完的诗。祖母坐在廊下看它们,手里捏着半块绣帕,嘴角含着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傍晚时分,夕阳会把花树染成金红色。这时香气最浓,连巷子里路过的人都要驻足,说:“这家的栀子开得真好。”祖母便让我端个小竹篮,去摘几朵下来。她说:“花开了,就要与人分享。”我踮着脚摘,她在一旁叮嘱:“轻些,别碰疼了它们。”摘下的花,她分给邻里,剩下的便插在青瓷瓶里,摆在案头、窗台,连灶间都放上一朵。于是整个院子,连同屋里的角角落落,都浸在栀子香里了。
如今祖母已不在,那株栀子却越长越茂盛。每年花开时,我仍会像她那样,摘几朵送给邻居,剩下的插在瓶里。只是再没有人会坐在廊下,一边看蝴蝶,一边念叨“轻些,别碰疼了它们”。但每当夜风吹过,花香漫进窗来,我总觉得,祖母还在——她或许正站在花树下,微笑着看我,就像多年前那个清晨,她弯腰栽下这株小苗时,眼里闪着的光。
窗外的栀子又开了。一树白花,在晨雾里静静绽放,像一场未完的梦,又像一句未曾说出口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