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炼句,是写作者必修的一门功课。无论是初学者还是个中高手,都不应该忽视这个重要环节。文坛上也的确流传着不少关于这方面的佳话,光是“一字师”的故事,就不知道有多少个版本。最典型的,古有唐代诗人贾岛“推敲”的典故;现代则要推郭沫若改“你是个没有骨气的文人!”为“你这个没有骨气的文人!”的故事最为脍炙人口。
锻词炼句,当然是为了使语言更生动、更恰切、更简洁,但这只是一个方面。而另一个重要的方面,也不应该被忽视,那就是让语言更加与时代、与环境、与人物相适应,尤其是作品中人物的语言,更应该讲究与人物的身份相适应。
曾读著名作家铁凝的中篇小说《麦秸垛》,除了故事情节的曲折感人之外,作品中对人物语言的准确把握,更是实实在在地为作品增色不少。
作品的背景是解放初期河北农村,村妇和当了干部的丈夫对话,村妇说“夜了个”,丈夫说“昨天”,村妇说“黑介”,丈夫说“晚上”,丈夫说“心烦”,村妇说“使得慌”。
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表达方式,让人不由得产生关于两种不同经历的联想以及两种不同命运碰撞结果的猜测。在这里,作者不用给人物贴任何标签,仅凭二人各自所说的话,就能大致猜出他们的身份。
前段时间,文友马亚波送我一本他新出的长篇小说《柳林湾》,仔细阅读之后,很有一番感慨不吐不快。而这番感慨便与前面的话题有关。
以前也常读亚波的作品,最深刻的感受就是亚波作品的朴实、贴近生活,也就是现在人们常说的“接地气”。而之所以有这样的效果,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亚波的作品,也是很注重锻词炼句的。尤其是在语言与时代、环境及人物身份地位相匹配这方面,则更是下足了功夫。读他的作品,特别是他描写农村生活的作品,总让人感到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乡土气息扑面而来。甚至,你的眼前依稀就是一幅袅袅炊烟、土墙土房的乡村景象;一幅人亲民和、鸡犬相闻的农村生活画卷。这些,一方面得益于作者场景和景物的描写,另一方面乡土语言恰到好处的运用,也在很大程度上引导着你的视听,引导着你的感官,引导着你的思维,让你如身临其境,让你时刻都不会忘记故事发生的时代与环境。
读长篇小说《柳林湾》,这种感觉尤其强烈。书中的人物绝大多数是农民。而这些农民也时刻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熟练准确地用符合自身的语言表达着自己的思想感情。说到乡情的浓郁,一句“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便涵盖了一切,描写媒婆子的机变,用“比山说水绕弯子”堪称是入骨三分。还有如用“满家烧酒气”对殷实家境的概括,“从高枝上掉下来”比喻失势落魄,感慨人性复杂多样则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质疑传统的农耕生活则说“背着阳婆过日子”;说辛苦挣钱是“刨闹”;形容脾气倔强是“拧着脖子不退步”;形容婚姻挑剔,则是“高门不来,低门不去”;比喻认死理,不懂得变通,则说“瞎马踩住一条路”等等,不一而足。不能不说,这些产生于民间,产生于乡土生活中的语言,既形象贴切,又生动活泼,并且与作品所描述的环境以及活动于这个环境中的人物水乳交融。这样的运用,在《柳林湾》这部小说中,可以说是比比皆是。作品中那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乡土气息,很大程度来源于此。
然而,这些还不是问题最关键的一面。笔者更想强调的是,小说的作者在这里面所表现出来的自觉性。准确地说,这是一种文学的自觉性。也正是这种文学的自觉性,驱使作者从两方面自觉或不自觉地构建着自己的文学语言风格。一方面,作者努力从生活中有选择地汲取适合自己风格的语言营养,让自己的文学语言库存先决性地具备了独到的风格倾向;另一方面,作者在写作过程中,调动语言库存时,也总是优先地,甚至是刻意地去选择那些适合作品描写对象的那部分。于是,亚波作品的语言风格便这样越来越明晰地凸显出来。
不难看出,文学的自觉性,在这个过程中始终起着重要的引导作用。
一方面,是如何看待生活的问题。在大众的层面上来看,只有广义的生活,而在文学人的眼光中,却应该还有一个文学意义的生活。能否从广义的生活中挖掘、筛选、捕捉到文学意义的生活,既是能力的表现,更是文学自觉性的表现。
亚波在《柳林湾》的后记中说:“我从小生活在农村,……魂牵梦绕的难以忘却的总是农村家乡。……我熟悉农村,熟悉农民。农村的风土人情,生活习惯,农民的开言动语,喜怒哀乐,都在嘴里说着,眼里看着,心里装着……”事实上,比亚波更熟悉农村,熟悉农民的人并不是少数,但是能够成为作家的却是凤毛麟角。而之所以如此,盖源于文学的自觉性问题。在别人眼里,平平常常的农村生活场景,到了亚波的眼里,都成了一组组生动活泼的文学素材,在别人耳中的闲聊海谝、插科打诨,到了亚波的耳中,都成了形象幽默的文学语言。
虽然亚波后来进了城,但由于乌海是个移民城市,而移民的来源,又绝大多数是农村的农民。亚波的文学资源不但没有枯竭,来自五湖四海的民风民俗民间语言,反而加强了他的文学语言库藏的独特风格。因而,他的一些描写城市生活的作品,依然充满着那种独特的乡土气息,与乌海早期的移民城市生活特点也是相映成趣,绝无隔膜相悖之嫌。
文学的自觉性,既表现在如何对待生活上,更表现在创作过程中对词句语汇的选择和使用上。当他进入了特定的写作情境之中时,在他检索自己的词汇库存时,他的文学自觉性,必然会出来引导他,表现出最符合他的文学风格,最符合他所描写的情境,最符合他所塑造人物的选择。
其实这也是一种锻词炼句。是一种对文学、对自己的作品高度负责任的自觉性。如前面“一字师”故事中,郭老将“你是个没有骨气的文人”改成“你这个没有骨气的文人”。文学的自觉性让他感觉到问题,而高度负责的态度,又驱使他去请教于比他更接近社会的普通演员。
亚波退休好多年,依然笔耕不辍,颇令我辈自愧不如,而他的作品一如既往地坚持着自己的独特风格,又让我们既感到钦佩,也对他的文学自觉性颇有感触。具有这样的自觉性,大概也是他文学生涯的一大幸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