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列车轰鸣着驶进了渠县站。太阳还悬挂在西天，迟迟不肯坠落，发出慵懒而橘红的光。小站内早已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群似潮水一般，起伏涌动，喧嚣的声浪在空气中震荡，源源不断地向车厢里灌进来。乘客们有些心绪烦乱，期盼着列车早点出发。只有几个好事者，也许是第一次出远门的缘故吧，对这乱糟糟的场景倒挺感兴趣，从窗口探出头张望着。

　　列车很陈旧，早该淘汰了。厢体斑驳，桌凳沾满了油污，幽暗的灯光下，人们歪歪斜斜地挤靠着。现在还是春运的高峰期，人格外的多。为了节约空间，许多乘客不得不面贴面地站着，呼吸极不自然。即或有座位的也被挤得蜷缩成了一团。列车一路颠簸的厉害，被封进了一个大罐子的人们早被摇得昏昏然了。

　　这些乘客大多数是外出务工的农民。为了谋生，他们远离了乡土奔向远方，也为了能节约费用，才相中了这便宜的破旧列车。他们穿着沾满了尘灰的土旧衣裤，或站或靠，一脸的木然。也有少数穿着光鲜的乘客，在人群中很扎眼。他们拥有舒适的座位和众多的美食，即或在喧嚣声中，也忘不了啃啃鸡腿，喝喝啤酒，倒也闲适。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学生娃，大约是因为家境贫寒的缘故吧，所以才没去乘坐豪华大巴。

　　此时车窗外已经成了一锅粥，叫声、嚷声响成一片。蜂拥的人群正在努力攀爬列车，一些人已经挤了上来，沉闷拥挤的车厢立刻掀起了骚动。一股怪味已经从过道口慢慢涌了进来，刺激着人们的鼻孔。

　　入口处几个年轻男子正在往里挤。他们大约二十来岁，穿着也时髦。挤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高个儿，尖脸，长发，目光在人群里来回地扫视，两个男子紧随其后。他们矮而结实，胖乎乎的脸颊，寸许的短发，很干练。三个人鼓足了劲往里挤着，然而车厢太拥挤了，很难容下更多的人。高个儿烦躁不安起来，开始边推边嚷 起来。“滚开，滚开，真他妈的挤！”。“就是，真他妈的挤！” 他的同伙附和道。但是人群仍然没有松动的迹象。

　　为了挤地更快些，他们把双手高高举起。几点红光（那是他们手中的烟头）在昏暗中闪动，烟雾迅速在憋闷的车厢里蔓延开来，附近几个人忍不住咳嗽起来。

　　一个中年男子挡住了三个年轻男子的去路。他是一个外出打工的农民，大约三十出头，个头不高，瘦瘦的，穿着一身土灰色的劳动服，似乎许久未曾洗过，头发有些凌乱，一双眼睛略带着忧愁。中年男子的旁边靠着一个中年妇女，怀中搂抱着婴孩，不用说正是他的妻子。也不知道这一家子是往哪里谋生，究竟住了多久的列车，不过他们那一脸的疲惫已经足以表明一路的艰辛。看到几个凶神恶煞的年轻男子挤到了跟前，中年男子惶恐不安起来。他努力地往向旁边挪着，想要腾出一条缝来。然而无论他怎样扭动身子，也是无济于事，毕竟太挤了。几个年轻男子也不说话，只是恶狠狠盯着他。中年男子越发紧张起来，将头移向一旁，不敢正眼看对方。一旁的妻子吓得扯丈夫的衣襟，示意他赶快让开。中年男子又挣扎着往旁边挪了挪，还是失败了。几个年轻男子显然失去了耐心，目光中交织着愤怒与不屑，似一把利剑威逼过来。中年男子瑟缩着，似乎快要发抖了！

　　“狗日的，磨磨蹭蹭的，快给老子滚开！”高个男子突然骂开了。

　　“人这么多，往哪挪嘛？……” 中年男子诺诺地说，声音很低，就似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敢面对大人的责问。

　　他说的倒是实情，可高个男子似乎并没听见，仍就厉声大骂：“你他妈的听到没有，快滚开！老子叫你滚开，听到没有！”说话之间抡起拳头狠狠地向中年男子砸去。中年男子还没回过神来，肩头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拳。他身体猛地一歪，幸而人多，才没有重重摔下去。猝不及防的一拳使中年男子的妻子吓了一大跳，紧紧靠着丈夫，眼里充满了的恐惧。中年男子更是窘地满脸通红，惶恐地往后仰着僵硬的身子，不敢说一句话。旁边的同伙见状，得意起来。“打的好，老大，他妈的，谁敢挡我们的道，就揍谁！”他们大声喊道。高个男子受了表扬，精神更足了，他挥舞着拳头，大声吼着：“滚开，快给老子滚开！小心，老子再揍你!”。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那妇人以为又要打起来，突然奋不顾身地挡在了丈夫的身前。她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婴孩，一手在空中机械的乱舞，想要挡住袭来的拳头。高个男子被激怒了，他觉得妇人的举动简直是对他的莫大侮辱。一个妇人都敢同他叫板，这是他绝对不允许的。高个男子怒不可遏地一把推将过去，妇人向一旁仰了过去，丈夫慌忙把她扶住了。然而剧烈的震晃惊醒了怀中的婴孩，小孩嘶声力竭地哭了起来，哇哇的啼哭声传遍了整节车厢。

　　“你他妈的，活该，一个婆娘也敢挡老子的道！晦气！”。打人者犹自高声呵骂。

　　“就是，倒霉……..”同伙也随着吼道。

　　“你他妈的到底要怎样？到底要—要怎样？你——欺负人可以，但是欺负小孩就不行！今天我和你们没完！……..” 不知是哪来的勇气，中年男子突然咆哮起来。他似一头被突然彻底激怒的雄狮，怒气冲天，边骂边探身往车座底下摸索，很快抽出了一根长长的扁担。显然这是他日常劳作的工具，如今却派上了用场。中年男子运足了劲，将扁担高高举起，准备向对方砍去。他怒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微张着的嘴巴因愤怒而略显畸形。一场大战即将爆发，人群出现了稀微的骚动，就像平静的湖面，突然刮来了一阵风。然而大家只是观看，有的人甚而感到有点兴奋。

　　几个年轻男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懵了。他们完全没想到这个老实巴焦的农民，竟然有如此强大的爆发力。他绝然的抗争，全无惧色，那蕴聚着愤怒的长扁担正高高地悬于空中，的的确确令人胆寒，还有谁敢迎上前去呢？一丝怯懦掠过了几个年轻男子的脸颊。高个男子竭力掩饰着自己的窘态，尴尬地咧了咧嘴，试图挤出一丝微笑，然而只飘出几声干瘪的笑声。“叫你让一下嘛，有啥呢?”他很是和气，似乎在责备中年男子太过小气。中年男子似乎并没听见，仍就愤愤地高举着扁担准备砸将下去。一旁的妻子担心惹出祸端，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不放。犹疑了片刻，中年男子终于放下了高举的扁担，气呼呼地站在一旁，不再说话。几个年轻男子也觉得很不好意思，迅速向人群瞟了两眼，耷拉下脑袋，也不再言语了……..

　　车厢里渐渐恢复了的平静。有人发出了失望的叹息声，然而大多数人似乎压根儿就没发生任何事，啃鸡腿的，喝啤酒的，看书的各干着各的事儿。一些人又闭上惺忪朦胧的双眼，昏昏然睡去了。

　　列车缓缓地行驶，发出单调刺耳的轰鸣声，偶尔夹杂着婴孩的呜咽声。夜已来临了，无边的暮色吞没了一切。